“这不是一只烟斗”, 勒内·马格利特 (René Magritte, 1898-1967) 如是说。“这不是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我们说。
以“这不是”取代“这是”,即是以发问取代定义,重审某一话语背后之预设前提。实际上,“去中心化”已被不同的领域和思想文化赋予了多样的工作定义。政治学家用它来指代权力的多级分配,早期计算机科学家用它来描述互联网的架构,现在它越来越多地与互联网 3.0 中依托区块链技术的去中介化模式联系在一起,以至于一切涉及区块链的讨论都提“去中心化”,却时常无暇剖析这一名词的使用语境。 不妨回顾一个经典的符号学问题:如果一个词具备这么多模糊的用法,那么这个词真的还在传达任何意义吗?
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并不打算追求对去中心化的绝对定义,至少不是经由艺术之道。与此相反,我们邀请观众探索去中心化对自己和他者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也希望偏离只关注去中心化程度的探究路径;问题不是“多少”,而是“如何”去中心化。换句话说,什么形态的去中心化是可取的,这一形态又将怎样影响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共同生活的方式?通过建立起去中心化现实与构想间的联系,我们将决策权留给公众,交由公众于未知未定的去中心化进程中开辟未来生活的图景。
作为对话发起者,我们提出了三个问题,这三问常在以技术硬件为主的讨论中遭到忽视:什么是使参与者受益的去中心化系统?如何使去中心化系统更加包容边缘人群和非人类他者?怎样的价值和信仰体系对未来的去中心化系统而言是适宜的?通过这三个问题,我们向观众提出了展览主题背后的两个本体论问题:我们如何知晓去中心化世界的存在?在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中,生灵与物体又将如何存在?
在三个策展问题里,第一个问题既关乎德性,也关乎公平。它关注一个去中心化的议程为其跨界参与者赋权的能力。尤其对复刻互联网 2.0 时代创作者和中间人、平台和用户之间所暗藏权力不等关系之企图,我们应保持警惕。问题在于,海洋中是否还存有横行的“鲸鱼”,扮演着信息守门人和最大受益者的角色?同时,当公众注意力仍然主要集中在精英话语和专业主义信条所青睐的作品上时,草根创作者的工作是否得到了同等的尊重和回馈?对隐晦地按照殖民者逻辑行事的去中心化系统,我们保持怀疑——在这种系统中,自下而上的贡献就像等待被哥伦布“发现”的异域之境,由发现者根据“文明世界”的标准来决定被发现者的价值。当每天有数以万计的 NFT被制造和出售,却只有少数以惊人的价格卖出时,我们反思,普通参与者的创造和劳作是否收获了应得的认可?
第二个问题由第一个问题延伸而出,提出了进一步的挑战:重新思考去中心化的潜在受益者群体,以及人类中心主义对去中心化世界愿景的潜在威胁性。对于人类同胞们,我们询问,来自边缘群体的声音是否有被听到?特别地,当阻碍大量人口参与去中心化系统的门槛依然存在,如互联网基础设施、数字素养等,我们担忧世界会被分裂为去中心化与非去中心化的两个半球。除了人类,一个更加去中心化的世界应当欢迎将非人类他者纳入蓝图。过去人们曾认为新科技是人类创造力的印证,但正是它们教会了我们对自然奇观的敬畏。在继续化解人类亲手造成的环境负担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敞开心扉,让人类从创造者和艺术家的角色中抽离出来。事实上,生物艺术和行星艺术长期以来一直在质疑艺术作为人造物体和艺术家作为人类主体的定义。在认可非人类作为思想的他者和艺术的他者的参与性潜力的同时,我们渴望探讨大自然在一个世界主义的去中心化未来中所扮演的角色。
第一个和第二个问题讨论了去中心化系统与其背景各异的参与者之间的关系,第三个问题则探索参与者的精神与道德价值如何与技术和制度架构共同演变。当印在比特币钱包上的格言“Vires in Numeris”(拉丁语:于数字中得力量)与美元钞票上的“In God We Trust”狭路相逢时,尼采的“上帝已死”在去中心化的世界中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对纵向等级的摒弃与对横向合作的接纳,使得至高无上的超越性存在不再显得合理。正因此,发疯的男人喊道:“神逝去了吗?……我们杀了他……我们都是他的谋杀犯。” 那么,在一个没有神灵和传教士的人世间,人们的价值观和信仰会呈现出怎样的形态?当我们匿去姓名与身份,藏在 “去中心化的面纱” 后互动时,信任将被如何构建,合作原则将怎样达成?当我们信任算法和数据,当我们依靠数字证书来确认作品的原创性,当我们用冗余系统中的自动化流程取代中心化实体提供的定制体验时,我们将如何想象我们生活的世界、对待共享这个世界的他者?固然,去中心化的世界对离散的观点也是敞开胸怀的。问题因此也留给了你:当去中心化的承诺成为我们的现实时,你会怎么思想和解构生活?
这场展览不是一场展览。我们不是在呈现和展示,而是在询问和质疑。我们将九件艺术品分在三个分议题下,询问观众对我们所提问题的看法,并邀请他们提出自己的问题。是的,问题,而不是答案;好问胜百答。答案往往试图以结论终止讨论,而问题则以新视角的提出延续讨论。
“这不是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也许这更像是一个问句而非陈述句。但我们不会在它后面加上问号;因为正是通过否定的力量,我们才能将自己逐出舒适区,以新的视角挑战自身的局限。当然了,在构想一个去中心化的世界时,我们必然需要新的视角、不同的观看之道。